【影評】石琪﹕《阿飛正傳》與張國榮

2022-01-12 13:18:08 最後更新日期:2022-01-12 14:28:01
石琪

香港資深影評人。1964 年開始寫影評至今。

2201124《阿飛正傳》宣傳海報

香港疫情再度嚴峻,戲院又關門,本來寫了《西城故事》觀感也不宜早發。談談舊片和舊星吧。2021年最後兩小時,在「香港電影資料館」看了《阿飛正傳》午夜場。特別放映從北美尋回的三十五米厘菲林版,當然殘舊了,但真正有懷舊風味,很難得再在大銀幕看到。

這是王家衛第二部電影,1990年拍成上映,幾乎三十二年了。其實此片本身就很懷舊,故事發生在1960-1961年,張國榮飾演距今超過六十年前的阿飛。而張國榮死於2003年,重看此片真是三重懷舊,我深感光陰似箭,全靠電影保持音容不滅,多次元時空的情景可以重現眼前。

梁樂民編導新作《梅艷芳》臨尾有一片段,劉俊謙飾演張國榮對王丹妮演的梅艷芳說,最近重看了《阿飛正傳》,他立刻補充說是占士甸James Dean那部,聲稱明星在黃金時期逝去可能較好(大意)。意味着張國榮想自殺。

美國男星占士甸的1955年影片《Rebel without a Cause》描寫反叛青春,香港中文片名就是《阿飛正傳》。占士甸之前幾年已經從影,但在1955年公映他主演的《蕩母痴兒》(East of Eden)和《阿飛正傳》兩部片,才大紅起來。可惜他就在1955年九月撞車而死,年僅二十三歲,新片《巨人》尚未完成,電影公司要找替身補戲。占士甸在最紅時逝世,成為「永恆」的青春偶像,正是不許人間見白頭!李小龍的情況同樣,如果他活到老演到老,極難保持功夫巨星的光芒了。

香港片採用中外舊片的中文片名,早已常有。王家衛拍《旺角卡門》成名後拍《阿飛正傳》,他當然熟知占士甸,劇情則與那部美國片完全不同。張國榮主演的旭仔,真是典型阿飛,俊俏瀟洒,花言巧語,成為擅長「媾女」的情場浪子。又愛談「無腳鳥」的寓言,注定不斷飛,飛到死為止!

片中張國榮先「媾」南華體育會球場售票員張曼玉,「一分鐘」的挑情妙語成為王家衛名句。這段情始亂終棄,然後「媾」艷舞女郎劉嘉玲,才是主戲。當年新星劉嘉玲演得極佳,對阿飛愛到入骨,失戀後失魂落魄,都非常生動貼切。王家衛刻劃愛情的悲歡離合,尤其是女性感受方面,的確淋漓盡致。

張曼玉雖然佔戲較少,亦演得動人。跟劉嘉玲角色的奔放相反,張曼玉角色內向,在失戀最痛苦的雨夜遇到警員劉德華,情景很有戲味。兩人黑夜漫步電車路,令人印象難忘,堪稱經典的懷舊場面。而張、劉兩次黑夜邂逅,情緣沒有下文,勝在含蓄而有餘韻,道出人生際遇交織經常難以預測,可能有情無緣,亦可能有緣無情。

《阿飛正傳》另有特別重要的女性角色,就是若隱若現、有真有假的母親。劉德華角色本來想行船,因為孝順老母,才留港做警察。後來母逝,他就行船,在菲律賓遇到張國榮。片中劉母隱形,沒有亮相。

全片最關鍵,是張國榮角色的母親。潘迪華演養母,與養子長期恩怨糾纏不休,甚至像是互相折磨的仇人。阿飛終於知道生母真相,於是放棄香港一切,遠走高飛前往菲律賓找尋。這段劇情我覺得舖述得突兀,後段菲律賓的險惡遭遇,包括槍戰和逃亡,大概有商業因素的炮製。無論如何,母親是阿飛心中的死結,可以說,片中母親代表家,無母就無家。劉德華角色有母才留港,無母就行船。張國榮角色從未見過生母,到了菲律賓生母也拒絕相認,他便像「無腳鳥」永遠飄零,沒有可以歸屬落腳的地方。

過去很多香港居民是移民、難民,包括大量南下的上海人,身為飄零過客,認為香港不是家。王家衛正是香港的上海人,片中潘迪華常講上海話,活現老一輩海派作風。劉嘉玲角色大概也來自外省,妙在她對別人的住家很感興趣,尤其要看看男友的家庭,即潘迪華的寓所,要求入內巡視,這場「看屋」戲很微妙。其實張曼玉角色也來自澳門,在香港無家而很想有家。

王家衛1994年的《重慶森林》,王菲在其中一段故事經常僭入別人不在的家,當作自己的家,終於遇上屋主梁朝偉。等於劉嘉玲「看屋」的進一步演變。王家衛2000年的《花樣年華》更承接《阿飛正傳》,故事發生於1962年,張曼玉飾演女主角跟《阿飛正傳》的她同樣名叫蘇麗珍。

王家衛各部電影常有或多或少的牽連。( 我們很容易聯想到二十世紀五、六十年代「法國新浪潮」電影也經常如此, 特別是法蘭索瓦.杜魯福、積葵丹美。)劉德華在《旺角卡門》演幫會古惑仔,某些形態像阿飛的前身,到了《阿飛正傳》改演正派.警察,但也和《旺角卡門》同樣吃橙。張學友是《旺角卡門》劉德華的「細佬」,在《阿飛正傳》做了張國榮的「細佬」。

我始終覺得《阿飛正傳》不完整,前後不大連貫。好在此片佳句很多,王家衛首次與攝影師杜可風拍檔,映像好,很多場面有情調有風味。就連後段菲律賓雖被「妖魔化」,鏡頭亦精采。最後梁朝偉忽然露面,在矮閣樓穿衣對鏡梳頭(片中張國榮也經常梳頭),很無厘頭,然而也成為佳話。

至於張國榮,早已是歌影紅星,八十年代就演了《英雄本色》、《倩女幽魂》、《脂胭扣》等名片,變化多端。當然,《阿飛正傳》是他演得最好的代表作之一。此後他亦演了王家衛的《東邪西毒》和《春光乍洩》,後者他與梁朝偉合演同性戀者也是代表作。張國榮其他好戲甚多,最後電影是2002年羅志良導演的《異度空間》,他演心理醫生亦不俗,可惜該片不大賣座。其實不但張國榮,那一年全港也陷於低迷,到了2003「沙示年」就更凶險,張國榮結束了自己的性命。

亦想起他與梅艷芳合演的《胭脂扣》,他演十二少角色沒有殉情而死,老去完全走樣,淪為片場茄哩啡。難怪《梅艷芳》的張國榮角色,被安排說要像占士甸早死好了。

 

原文刊於「石琪影藝談」,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。

發佈於 博評
By 2022-01-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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