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美國第九十四屆奧斯卡電影金像獎揭曉，由小型製作《心之旋律》（CODA）贏得最佳影片獎，爆出冷門。 此片翻拍法國片，描述聾啞家庭的正常女兒喜歡唱歌，屬於常見的溫情勵志片，並非出類拔萃，為何擊敗《犬山記》《西城故事》《沙丘瀚戰》《千萬別抬頭》等大有來頭的角逐對手呢？看來因為以荷里活為首的西方影壇陷於低迷，缺乏雅俗共賞、眾望所歸之作，有些較奇特的又太黑色偏激，不如頒給無傷大雅的《心之旋律》，何況關注傷殘人士，道德正確，亦無政治爭議。

 

史匹堡導演和監製的《西城故事》（West Side Story），早在1961年已經由前輩名家 拍成著名歌舞片《夢斷城西》，翌年贏得奧斯卡十項金像獎，包括最佳影片、導演、男女配角和攝影、美指、服裝、配樂、音響、剪接等，當時亦很賣座，成本六百萬美元，總收四千多萬美元。

 

六十年後史匹堡新版本也獲奧斯卡七項提名，結果只得最佳女配角獎。此片成本一億美元，總收七千多萬，虧本了。新冠疫症當然是失收因素之一，但也顯然因為懷舊老觀眾不大捧場，又未能吸引很多年輕觀眾。我在去年尾看了《西城故事》試片，香港原定今年一月上映，但因疫情戲院關門至今，如果四月尾戲院重開，也未必上映，但其實早已在Disney+串流平台上架了。

 

觀感怎樣呢？必須說明，我是《夢斷城西》的老影迷，深感新不如舊，再度證明老牌名片重拍多數不理想，往往吃力不討好。儘管《西城故事》也獲美國不少影評讚好，但票房失利，又未能在奧斯卡得勝，可見新版的實際效應遠遠不及舊版。

 

當然，嚴格來說《西城故事》並非重拍舊片《夢斷城西》，而是第二次把1956年百老滙音樂劇 West Side Story 搬上銀幕，據說比舊片忠於舞台原作。中文片名不再採用《夢斷城西》，倒也適當。----- 坦白說，新版本與舊片大同小異，然而珠玉在前，再難令人「夢斷」。

 

無論如何，1956年音樂劇本身是經典之作，把莎士比亞名劇《羅密歐與茱麗葉》改為現代歌舞，背景從中世紀維羅納（現屬意大利），變成紐約市西區族裔複雜的藍領階級地帶，兩幫街頭青年爭地盤惡鬥。白種「噴射機幫」的東尼，與波多黎各裔「鯊魚幫」少女瑪利亞一見鍾情，結果釀成血案慘劇。

 

這音樂劇除了愛情描寫浪漫動人，把舊時莎劇門戶之爭改為美國種族矛盾，更有重要的現實諷喻。「鯊魚幫」代表來自拉丁美洲說西班牙語的混雜族裔（有白有黑有棕色），常被純白種人歧視。West Side Story就是美國主流演藝觸及種族問題的先驅。然後美國黑白種族問題大受注意，黑權逐漸抬頭，現在黑人聲勢很強，但不可忽視人數更多、尤其多非法移民的西班牙語族裔，仍然常被荷里活拍成毒犯、惡黨、偷渡客。

 

史匹堡版本特別強調敵對兩幫都是貧困青年，白種「噴射機幫」主要是東歐移民，跟膚色較深的「鯊魚幫」同是天涯淪落人。此片一開頭便拍攝城西殘舊地區正在遷拆重建，將會建成新穎住宅區，原居兩族裔窮人都無福享用，其實再無 「地盤」 可爭了。但不滿現實的「憤青」「廢青」，把怒火發洩於敵對幫派，那對情侶無法使兩幫化敵為友，甚至加劇了仇殺。

 

《西城故事》的現實意義無疑至今仍然重要，現在美國種族衝突還比上世紀嚴重，問題是數十年來已有很多美國片拍攝黑白衝突，近年更多更激，此片重拍上世紀五十年代舊故事，難免少了震動力，更無驚喜。

 

另一問題，是史匹堡注重原作音樂劇，拍攝方式沒有增添新鮮感，電影技法相當舊潮，青春感也不大足夠。雖然，舊片《夢斷城西》在今日看來也可能很陳舊，但六十年前確實充滿新意，無論題材、歌舞和映像，都比當年其他荷里活歌舞片新穎，富於青春活力，因此哄動一時，影響了世界各地的青春歌舞片，包括六十年代香港有歌有舞的青春玉女片。這種成風成潮的影響力是史匹堡《西城故事》完全欠缺的。

 

同樣主要由青年男女演出，為什麼新版的青春魅力不及舊版呢？大概因為史匹堡已經七十多歲，今次側重「憤青」「廢青」的苦悶和狂亂，而少了青春偶像式浪漫迷人之感。現在演東尼的男主角Ansel Elgort，演瑪利亞的女主角Rachel Zegler都外型不錯，亦都演得落力，大唱情歌，然而很奇怪，始終擦不出金童玉女的愛情火花。

 

比較起來，舊片《夢斷城西》的男主角李察卑馬Richard Beymer只是中規中矩，明星感不強，但女主角妮妲莉活 Natalie Wood 是玉女偶像，長期很受歡迎，名片甚多。當年演她哥哥「鯊魚幫」首領的佐治查格里斯 George Chakiris 英俊有型，演他同居女友即「鯊魚幫」阿嫂的烈打莫蘭奴 Rita Moreno 熱情奔放，這一對拉丁鴛鴦就贏得當年奧斯卡最佳男女配角獎。

 

新片的烈打莫蘭奴角色，由阿莉安娜狄波斯Ariana DeBose 飾演，也熱情好戲，後段她喪失愛郎，又被「噴射機幫」凌辱，更慘情動人，因而成為今屆最佳女配角，的確出色。然而今次飾演佐治查格里斯角色的那位，無疑演技強，但遠遠不及佐治查格里斯俊俏又舞姿出色。

 

畢竟，拍過多類型佳作的大導演史匹堡，向來不大擅長愛情戲和歌舞戲，《西城故事》是他自我挑戰的嘗試，可惜未能成功。但有紀念性：第一向原作經典音樂劇致敬。其次史匹堡在片尾還加上字幕For Dad（獻給爸爸）。因為他爸爸是音樂劇West Side Story大擁迷，去年一百零三歲逝世，當時史匹堡正在拍攝此片。

 

還有另一紀念性，是請來現年九十歲的烈打莫蘭奴復出，在新片扮演街坊藥店主人，佔戲甚重，演得生動，亦參與製作。《西城故事》照例大唱名曲，老一輩當會熟知Maria、Tonight等歌。今次唱得是否好聽？那就見仁見智，難以置評。只能說，我早已看過舊片，總覺得今非昔比，較年輕的觀眾或有不同感受。

 

也要提提，舊片《夢斷城西》由羅拔淮士Robert Wise和謝朗魯賓斯Jerome Robbins聯合導演。羅拔淮士很多產，拍過科幻片《The Body Snatcher》、希臘史詩片《木馬屠城記》等，最著名是兩部歌舞片《夢斷城西》和《仙樂飄飄處處聞》(Sound of Music)，都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。----- 謝朗魯賓斯是舞台名家，West Side Story原作音樂劇便由他構思、編舞和導演。

 

其實去年另有一部描寫波多黎各移民近況的美國歌舞片《狂舞紐約》（In the Heights），原作音樂劇富於拉丁裔風味，有浪漫愛情，亦反映了幾代移民受歧視的辛酸，由華裔朱浩偉導演，相當豐富多采，我認為好過《西城故事》，可是票房亦失利。----- 又有美國動畫《奇幻魔法屋》（Encanto），描寫拉丁美洲哥倫比亞的魔法家庭，似乎是西班牙裔與土著印第安人混血，拍得不算傑出，但爆冷受歡迎，而且得獎甚多，包括今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。

 

總之，無論得利或失利，美國電影台前幕後越來越族裔多元化，是可喜的。而且拉丁美洲族裔人材濟濟，有不少明星、導演在美國出人頭地。我雖然不滿意史匹堡的《西城故事》，仍佩服他老而不休，敢於不斷嘗試，無論拍得好不好，至少沒有故步自封。 史匹堡新片《The Fabelmans》將於今年上映，據說描寫少年成長故事，是他的半自傳。人越老越記得童年往事，希望他拍得真切動人，証明寶刀未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