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獨家專訪】華裔英兵的心路歷程﹕香港退伍軍人聯會主席林秉惠專訪

2022-02-21 13:29:52 最後更新日期:2022-06-10 10:53:23
辻 真輝

輕新聞特約記者、自由記者 Journalist and writer

出生於日本京都,在傳媒工作十幾年。個人從小開始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感興趣,在香港也參與相關的活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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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02212香港退伍軍人聯會主席林秉惠(《輕新聞》記者攝)

「華裔英兵」隨著香港英殖時代的結束,日漸淡出眾人視野。究竟當時的港人為何會想當「華裔英兵」?面對香港回歸中國的大時代轉變,他們有何想法和期許呢?讓我們看看前「華裔英兵」、香港退伍軍人聯會主席林秉惠上尉怎麼說……

 

受訪者﹕香港退伍軍人聯會主席 林秉惠上尉

記者﹕辻 真輝

採訪時間﹕2021年9月29日(星期三)下午3時至5時

採訪地點﹕二次世界大戰退役軍人會所(銅鑼灣摩頓臺)

 

記者﹕您是在何時何時出生?祖籍是在哪裡?

林秉惠﹕我的祖籍是廣東中山,在1951年11月25日出生,來自一個大家庭,在七位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;我小時候和幾位兄弟來到香港,最初住在「大館」附近的士丹頓街。早年香港生活條件比較困難,我和當時很多人都一樣,未完成中學就開始找工作謀生。

22022131960年代旺角彌敦道(公有領域圖片)

在1960年代,人們對工作觀念是學一門手藝,最初我選擇了做西裝(洋服)裁縫學徒,學師的時間一般需要三年。我在當學徒期間,亦想同時取得中學文憑,所以白天工作,晚上就到夜校讀書,後來我當「華裔英兵」其實是與讀夜校的經歷有關。

 

記者﹕為什麼您會想到入伍當「華裔英兵」?入伍動機是什麼?

林秉惠﹕當時夜中學的有位英文老師,他是演員梁舜燕的丈夫阮黎明,他白天在駐港英軍軍部當文員,夜晚就在夜校教英文,那時人們身兼多職是很普遍的現象。

因為當學徒的工時比較長,下班到夜校上課的時間很緊迫,所以每每我都是跑步到學校裡上課,而阮老師似乎注意到我很擅長跑步和運動,長時間的相處後,那位英文老師亦慢慢熟識了我的個性及品格。

有一天,那位阮老師跟我說我很適合當兵,後來他告訴我英軍正在招募人員的消息,於是我便向英軍應徵;當時英軍招募人員,並不會公開賣招募廣告,而是透過英軍內部人員的介紹,依靠口碑引薦。

2202214香港軍事服務團( The Hong Kong Military Service Corps)標誌

我是在1973年2月入伍到1997年3月31日退伍,而我當兵的動機主要是受英軍的工作待遇吸引。當時一般的工作多是每周工作六天,每天需要工作9個小時以上;英軍則是每周工作五天,每天8小時工作,在薪金、待遇和福利等各方面都比較優越。

另一方面,軍隊的工作要求也切合我的志趣和個性,軍隊訓練往往需要體能支持,例如要背著裝備槍械上山訓練,而我向來喜歡運動,體能可以應付軍隊訓練所需;軍隊生活則講求規則及團隊合作,而我也熱愛群體和規律的環境,因此我也認同自己十分適合當兵。

 

記者﹕父母對您當兵的選擇有甚麼意見?與他們在二戰中對日軍經歷有關嗎?有沒有與您談論過相關的事?

林秉惠﹕我家庭是非常民主的,父母都會支持我們的決定,容許我們自己選擇發展的路向。回想起來,其實父母沒有對我講太多關於他們在二戰時的經歷,有可能是因為他們不是身處在與日軍正面接觸的環境,亦未有因此而支持或反對我去當兵。

 2202215香港日佔時期日軍拘捕西方銀行家(公有領域、維基百科圖片)

 

記者﹕您當兵的過程中有甚麼體會和得著?

林秉惠﹕我欣賞英軍培養人才的方式,英軍是會投入許多資源及時間培訓人員,而培訓的內容亦注重系統及完備。我最早是在英軍的運輸部門服役,負責駕駛各類型軍用車輛,在我學習駕駛軍車時,就要學習軍方所使用的各種車輛,小至吉普車大至大型貨車。除此之外,培訓內容也包括緊急維修車輛機械、野外建立臨時加油站、防火技巧,以及大部隊運輸的調度管理。故此我對軍隊後勤運輸有一個全方面及深入的認識,這也是我在當兵學習到的一門重要的知識和技術。

22022161993年香港軍事服務團( The Hong Kong Military Service Corps)(Ex-military Services in British Hong Kong FB 圖片)

群體生活在當兵的過程中是不可或缺的一環;當時我與30位同袍一起住在一個宿舍內,大家一同訓練、生活和成長,甚至在訓練表現不好時,大家一同受罰。長期下來,同袍之間漸漸建立起像兄弟一般的感情,退伍後直至現在,大家的感情仍依然十分濃厚。

軍隊生活對我的個性有所磨練和提昇,我在當兵之後首先是建立起獨立的個性,當時有機會自己一個在野外工作,有時是需要自己面對困難並克服它,從而培養出主動積極的性格及機動靈敏能力。軍隊是一個講求紀律及自律的隊伍,比如講求服從命令、守時等,這種觀念後來亦成為我生活的規範和宗旨。我在當兵時,體會到一個最重要的信念就是「要堅持到最後」;對於任務不一定可以做得「圓滿」,但起碼是曾經「盡力」過,如果有機會回到當初,我還是會再次選擇當兵。

 

記者﹕您在香港即將回歸的時候,身為「華裔英兵」有甚麼特別的感受?有想過移民嗎?回歸後有感覺甚麼變化?

林秉惠﹕雖然當時是當「華裔英兵」,但是我一直都認為自己是中國人。在1996年香港即將回歸的時候,我尚未由英軍退伍,在昂船洲軍營工作時就首次接觸到解放軍的先頭部隊,他們提前來港是準備回歸及軍營移交;由於香港當時尚未回歸,解放軍先頭部隊並沒有穿軍服而是穿便服的。我跟解放軍接觸後,對他們的印象非常好,他們能夠說英文,亦驅使我想主動去學普通話。順帶一提,其實在1996年下半年,解放軍除了人員以外,亦已有部份車輛抵港,不過解放軍的車輛只會在軍營內使用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997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駐香港部隊車隊 (網絡圖片) 

家人曾對回歸後的生活憂心,因為我擁有居留權,家人曾經有過移民的想法,不過我個人並不擔心回歸後的生活,亦沒有移民和離開香港的打算。既然家人有這個想法,我就和家人在1996年趁著去英國受勳MBE(大英帝國勳章)時,順便帶著家人和孩子到英國考察一下生活的環境,我們到倫敦及蘇格蘭等地走訪,了解一下住屋、市場和學校的環境,一行下來,始終覺得香港的環境比較習慣和適合,家人也打消了移民英國的想法。

 

記者﹕您為什麼會獲得MBE(大英帝國勳章)?有甚麼特別的經歷?

林秉惠﹕其實MBE勳章並不是那麼多人拿到的,這是與我在皇家香港軍團(義勇軍)服務經歷是有關,因為我成為英軍與華人間的溝通橋樑。

義勇軍並不是正規的軍隊,是屬於輔助性質的。當時軍方想由軍隊中從找一位同袍擔任義勇軍指揮官的副官,由於義勇軍的官方文件是英文的,所以這個職位的要求是要擅長處理英文文書。

我有幸被上級問到有沒有興趣擔任這個職位,上級就接著打趣跟我說,在我之前他已經問過四位同袍,然而這四位同袍都拒絕了他,而我是最後一位候選人,於是我便決定參加義勇軍的工作。

我在義勇軍是擔任義勇軍指揮官的副官和秘書,負責管理義勇軍軍官的紀律,英軍當時一共借調了九名人員到義勇軍擔任有關職位,我是唯一擔任此職位的華人。

借調到義勇軍後,除了星期一至五就在軍部處理文書工作外,我亦需要參加訓練的工作;由於參加義勇軍的人都是其他社會人士,就像民安隊,訓練大多都是在星期六、日及復活、聖誕節等長假期,因此我在義勇軍服務時,休假是很少的,我總共在義勇軍服務了四年半。

對於參加義勇軍的工作,我亦是感到非常有興趣的,因為參加義勇軍的人有不同的背景,當中亦有不分專業界別的人,例如醫生、建築師等,能夠擴闊自己的交友圈子和眼界。

 

記者﹕二戰退伍軍人協會是何時成立的?成立時的會員人數有多少?現時有多少位會員?現在還有沒有會員參加過戰爭?

林秉惠﹕相比起其他的退伍「華裔英兵」組織,二戰退伍軍人協會成立比較晚,成立於1980年,成立初期會員人數大概有400人,現時約有200位會員,目前所有會員都沒有參加過戰爭。二戰退伍軍人協會和其他退伍「華裔英兵」組織在1997年3月31日合併成為香港退伍軍人聯會。

 

記者﹕您如何看待協會現時的意義?未來將會有什麼變化?

林秉惠﹕隨著協會會員日漸年邁及逝世,協會正在面臨萎縮的問題。在1990年代中期,二戰退伍軍人協會的永遠榮譽會長蔡彼得(Peter Choi)開放予曾服役的駐港華裔英兵加入協會協助管理,我們目前亦正在考慮計劃讓二戰退役軍人的後人及家屬入會,以傳承二戰退伍軍人的精神。

22022110二次世界大戰退伍軍人會所(維基百科圖片)

我認為協會需要繼續延續下去,保存這個協會的意義,在於讓年青一代知道歷史及和平的重要。在二戰當中,有很多人為了保衛香港而犧牲生命,我覺得我有責任帶著年青一代去緬懷及紀念先烈,最重要的並不是讓他們記住日軍造成的傷害,而是要讓他們懂得和平的來之不易,要珍惜和平,冀望不要再有戰爭。

我們舉辦公開活動的目的,可以套用英文中的一句話「KAPE」來理解,即是「KEEPING THE ARMY IN THE PUBLIC EYE」,要保持軍隊在大眾的視野中,我們不妨也可以將其中的「A」理解為「ASSOCIATION」(協會)。

 

記者﹕協會現時的會員制度是怎麼樣的?協會在傳承方面面對甚麼問題?

林秉惠﹕現時要成為協會會員的要求是一定要當過兵,但是我們現時有非常少量的「附屬會員」(Associate member)及「榮譽會員」(Honorary Member),包括部分啹喀(Gurkha)兵、曾在英軍中工作的職員、對協會有貢獻或是資助協會的人士。我們也在認真考慮讓那些退伍軍人的親屬和後代加入協會,說真的如果不是這樣做,協會就難以再延續下去。

 

記者﹕特區政府有沒有資助協會的運作?協會有哪些資助的來源?

林秉惠﹕香港特區政府沒有資助協會的,但是有一些機構幫助我們,主要的是英國「皇家退伍軍人協會」(Royal British Legion),它在全部的英聯邦國家都有分會。

香港特區政府唯一的協助是批准我們每年的其中一天賣「紅花」(國殤罌粟花;Remembrance poppy)籌款,然而賣花所籌得的款項,遠遠不足支持協會運作,因此有些大型的機構會透過「皇家退伍軍人協會」捐款,指定款項用於支持退伍老兵。

2202218國殤罌粟花(Remembrance poppy)(維基百科圖片)

香港商人遮打爵士(Sir Catchick Paul Chater),曾在20世紀初曾出捐出一大筆錢成立基金,然後基金每年的利息收益,就撥出一部分用以照顧退伍的軍人。在英國在離開香港之前,將一些軍備如直昇機、炮艦及飛機等拍賣以後,撥出一部分款項成立「LEP Trust」(Hong Kong Locally Enlisted Personnel (LEP) Trust),用以幫助有困難的退伍軍人,當初大概是籌得2000萬;英國人也算是很公道的,中國人、啹喀(Gurkha)及英軍各得三分之一,目前我也是「LEP Trust」的管理者之一。

 

記者﹕英國政府有沒有資助協會運作?

林秉惠﹕英國政府沒有資助協會的運作。「皇家退伍軍人協會」(Royal British Legion)雖然有一個「皇家」的頭銜,但不要混淆,它是屬於民間發展起來的機構。在1921年剛結束一戰以後,有些曾參戰的軍人在戰場上受傷,造成了永久的傷殘,可能沒有一條腿、一隻手又或是一隻眼,喪失了工作能力,但又不能再當兵,當時就有人倡議建立機構去幫助這些老兵,協會的會員也是自動成為「皇家退伍軍人協會」的成員。

 

記者﹕有些人認為,英軍破壞二戰遺址是因為二戰是英國的負面歷史,而目前有關的遺址沒有做好保護,您對此有甚麼看法?

林秉惠﹕二戰遺址有部分其實是英軍破壞的,但並不是因為英國認為二戰歷史對其不利,英軍破壞那些遺址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,其一是英國有一個稱為「逆權侵佔」(adverse possession)的法律概念,英方擔心那些如碉堡及工事等二戰遺址被人「逆權侵佔」,因此將其破壞至人們沒辦法居住;其二是1950年爆發韓戰,而英方亦是韓戰的參戰方,英方當時考慮到當時香港有很多現成的碉堡,而駐港英軍的軍力不足,一旦解放軍攻入香港,擔心那些碉堡會被解放軍利用,因此英軍當時就把那些碉堡及工事炸毀。

2202219城門棱堡的地道出入口;左為麗晶街(Regent Street),右為舒佛畢利巷(Shaftesbury Avenue)(維基百科圖片)

我們曾經與一些大學建築系一起向政府建議將活化二戰遺址,首先修復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遺址,其實有些修復工程並不困難,如在城門碉堡遺址,那些隧道的結構還是完好的;然而香港政府對此並不主動積極,只是答應遺址可交給民間機構修復,並在開始時提供少部分資金,然而條件是在修復好之後,那些機構要負責以後的管理,而管理這些遺址的開支實在太大,民間機構難以應付的。

 

發佈於 特稿
By 2022-02-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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