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竹林愛傳奇》宣傳海報

杜國威編劇、新劍郎導演的粵劇《竹林愛傳奇》，是去年「香港藝術節」特約節目，最近重演了。——接着前往廣州、佛山和珠海巡迴演出，獲得內地「國家藝術基金」和香港「康文署」資助，成為第四屆「粵港澳大灣區文化藝術節」的節目之一。

首先談談「大灣區」，是新概念新名堂。舊派的我，連「粵港澳」也有些陌生。因為自小聽慣聽熟「省港澳」，省可指廣東省，不過當年主要指「省城」廣州。——殖民地時代港澳華人大多數是廣東人，認同廣東家鄉，跟 「省城」及廣東各地幾乎不分彼此一家親，還曾經自由來往，不需要回鄉證、回港證，早期似乎連 「身份證」也可有可無。

當然，這是前塵往事。1949年內地共產化之後，與港澳隔膜甚大，香港和內地尤其對比強烈，變成不同世界。——到了大陸改革開放，又大變特變，越來越香港化，某些方面甚至比香港更現代化。——然而香港與內地的鴻溝（特別是心理鴻溝）反而加深，現在香港華人當中祖籍廣東的，也未必認同是廣東人。

例證之一是香港粵語片，曾長期以廣東人為本位。拍了超過一百部的《黃飛鴻》功夫片，主角黃飛鴻是生於佛山、死於廣州的廣東武術師兼醫師，不是香港人，但曾被很多香港人當作「自己人」。——隨着香港人、香港片變得以香港為「本位」，近十多年功夫片就奉 葉問 為「宗師」，取代了 黃飛鴻 的地位。佛山 「詠春派」武術家葉問，下半生移居香港，有香港身份證；曾是生於美國、在香港成長的世界級功夫巨星李小龍的師父。

現在「大灣區」的經濟與產能、發展潛力遠超舊時「省港澳」，但能否減少隔膜，再度一家親呢？各種各樣問題與顧忌甚多。諷刺的是，「粵語廣東話」 至今仍是港澳最流通語言；原是粵語（廣州話）發祥地的廣州，則在頗大程度上「普通話化」 了，深圳更顯著。

粵劇是廣東大戲，廣東亦積極培養一代代粵劇新血。然而超過半世紀以來，粵劇最旺盛是香港，儘管早已由「大眾娛樂」 變為「小眾喜愛」，但也持續旺場，不少內地粵劇人材 移來香港大展歌喉和身手，包括《竹林愛傳奇》擔任統籌和男主角的藍天佑，畢業於廣東粵劇學校和「香港演藝學院」。

香港粵劇越演越多，我見識有限，值得留意的「精壯藝人」 簡直目不暇給，印象中我過去就沒有看過藍天佑。——今次往沙田看《竹林愛傳奇》的動機，主要在於杜國威；我看過他所編舞台劇頗多，也看了他編的一些電影，當然不應錯過他編撰正式粵劇。

大家知道，杜國威熟悉粵劇，他的劇作《虎度門》、《南海十三郎》和《劍雪浮生》都描寫粵劇人。——《竹林愛傳奇》是很典型的粵劇，有文有武，有笑有淚，有人有「鬼」，有奇情戀愛，亦有帝王將相和忠奸對決。——杜國威始終是搞戲能手，詞曲有板有眼。——導演新劍郎是資深名伶，音樂、武打和舞台的設計保持傳統而不古板。

題材與三國魏晉時期著名的「竹林七賢」有關。——早在三十年前1994，「香港話劇團」曾演出《竹林七賢》，陳耀雄編劇。——2017年該團演出《我們的故事》，改編梁鳳儀小說，亦是陳耀雄編劇；導演陳敢權還在「場刊」 憶述：1982年「香港話劇團」主劇場首齣創作劇《側門》，由陳耀雄與關展博合編。可見陳耀雄在香港劇場很資深，但少產，以至名氣不大響亮。

我看過話劇《竹林七賢》，最有印象是台上演員彈琴吹簫似模似樣，好像真彈真吹，顯然排練很認真。但情節失憶了。事實上我對「七賢」 山濤、阮籍、劉伶、嵇康、向秀、阮咸和王戎 所知不多，亦不大了解「魏晉」 複雜的政治歷史。

據說「七賢」 是魏朝（曹操子孫建立）的名士，不滿「司馬氏」 篡權奪位成立晉朝。——他們在竹林隱逸，喜歡道家玄理，愛飲酒煉丹、服食「五石散」 ，吟詩奏樂呼嘯，妙在曾被現代一些文化人認為是西方「嬉皮士」 的老前輩，」五石散」 近似迷幻藥品！

其中山濤（字巨源）後來在晉朝做了高官，還舉薦老友嵇康出仕，嵇康寫信拒絕，就是著名的《與山巨源絕交書》。——由於種種原因，嵇康曾入獄，終於在野心家鍾會讒言建議下被處死。

《竹林愛傳奇》並非描述「竹林七賢」 ，而是後傳，杜撰他們一些後代的故事。——主演的文武生藍天佑和花旦鄭雅琪，分別飾演向秀的兒子向沖，嵇康的女兒嵇旦，虛構兩人青梅竹馬，許配訂婚。

劇情開始於多年後，學武有成的向沖回到竹林找尋愛人，發現竹林已變「鬼域」，原來「鬼魅」是隱居潛伏的七賢後人，以嵇旦為首，還有阮孚（詹浩鋒演）、阮月清（王潔清演）等，繼承父輩遺志，修習玄學，不遵從世俗和官方體制。

阮德鏘飾演「大奸臣」鍾會，認為竹林是反政府基地，千方百計力謀清剿。——新劍郎飾演晉武帝司馬炎，對嵇旦一見鍾情，想納為妃嬪，發生皇宮鬥法的高潮。——梁煒康飾演老忠臣山濤，協助男女主角脫險。——劇中還有官兵與竹林餘黨大戰，終於竹林被燒毀，好在男女主角亦報仇成功。

情節人物相當複雜，兼有微妙政治性。——劇中強調「竹林後代隱士們」 並非反政府，認為晉武帝開國後政績不錯，國泰民安；反對的是「大奸臣」鍾會，即嵇旦的殺父仇人。特別道出鍾會監斬嵇康時，嵇康彈奏《廣陵散》一曲的悲壯情景，並且說《廣陵散》與「戰國」 大剌客聶政有關。

觀眾可能不易明白劇情真真假假的來龍去脈，幸而整體有豐富戲劇性，文情與武打交織，藍天佑與鄭雅琪的劍舞可觀。——下半場武打戲熱閙，藍天佑和詹浩鋒都身手功架不錯，而且妙用「五石散」 對抗官方。——嵇康古琴失散之謎，也有前後呼應的戲劇趣味。

總之，戲劇性多過歷史性，此乃傳奇、演義的慣例，由《三國演義》小說到粵劇戲寶《帝女花》都不例外，不能苛求盡符史實。——至於戲劇性安排和演出的效率，《竹林愛傳奇》難免有可以商榷、挑剔之處，例如晉帝似乎對女人見一個愛一個，又都不能到手，真是做戲咁做。——但無論是否真正滿意，看來「粵劇迷」 對此劇沒有失望。

我亦想到，粵劇大多數是「全國性」 傳統劇目，很少以廣東為題材——除了《大鬧廣昌隆》故事發生於廣州，《搜書院》的海南島曾屬廣東省。《竹林愛傳奇》亦與廣東無關。古裝粵劇能否創作大灣區故事呢？——文天祥與宋皇台、林則徐等可以，當然還有方世玉、胡惠乾等武林故事。——現代題材就要靠電影、電視、話劇和音樂劇了。

原文刊於「石琪影藝談」，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