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影評】石琪﹕《伊朗式英雄》和《變鈦》正正得反?反反得正?

2022-05-20 16:29:38 最後更新日期:2022-05-20 16:37:33
石琪

香港資深影評人。1964 年開始寫影評至今。

220520《伊朗式英雄》和《變鈦》電影宣傳海報

為什麼把兩部天差地別的影片湊在一起談呢? 有何不可?同類型可以相提並論,各走一端更有強烈對比,正好有陽有陰,有正有反,增添一些相生相剋的聯想。——何況近日看片不少,有的不想談,有的可以慢慢談,有的不妨東拉西扯一下。

其實也有相關之處,這兩部都是2021年 「康城影展」 得獎片:法國女導演非常變態可怕的《變鈦》得最佳影片金棕櫚獎,很正派的《伊朗式英雄》則與芬蘭片《邂逅在六號車廂》分享評判團大獎。該屆最佳劇本獎是日本片《Drive My Car》,最佳導演是《安妮特》(Annette, 去年香港公映)的法國導演里奧.卡哈斯 Leos Caras。挪威片《世上最爛的人》(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) 得影后獎,澳洲片《惡的序章》(Nitram) 得影帝獎。今年 「康城影展」 現正舉行,將於五月廿八日頒獎。

近日香港上映的《伊朗式英雄》(A Hero),是伊朗名導演法哈迪Asghar Farhadi 繼《伊朗式分居》《伊朗式遷居》後又一寫實佳作,對人性善惡、世態炎涼作出深刻諷喻,而又拍出生動曲折的戲劇性。這個「英雄」是壯年囚犯,並非刑事罪犯,而是忠厚良民,只因欠債坐監。這次他假釋出獄兩天,做了拾金不昧的好人好事,成為傳媒大事報道的英雄。然而樹大招風,越來越惹起麻煩,結果是否好人不得好報呢?

此片細緻刻劃當地日常生活狀況,包括衣食住行,普羅大眾的家庭與工作環境。——前頭拍攝石城古蹟的維修工地,假釋主角前往找尋做判頭的姐夫,工人們親切打招呼飲茶,可見伊朗真是文明古國,又保持注重親情與人情的傳統,不像西片常把伊朗妖魔化。——主角本身是擅長書法繪畫的藝匠,他與前妻所生兒子就住在姐姐家中,比香港舊粵語片更有家庭溫情,更多親戚密切關係。一家吃飯時孩子們只顧玩手機和平板電腦,毫不落後。

片中簡直全無壞人,都是好人。就連監獄也不是黑暗地獄,獄官知道主角拾金不昧很可嘉,熱心安排電視採訪。社會福利組織還開大會頒獎狀表揚,並且籌款幫他還債。其實使他入獄的債主也是親戚,好心做了主角借貴利創業的擔保人,因而損失大筆錢,才憤然告狀。還有一個陌生的老的士司機,也仗義助人,不計較報酬。

既然都是好人,為什麼明明做了好事的主角,會由大受吹捧的英雄,逐漸變為水洗不清的 「大話精」、焦頭爛額的 「過街老鼠」呢? 實在一言難盡而描寫得真切入微。怎樣由高峰跌落谷底的「英雄落難」過程,這裡不必細述,總之人心叵測,人言可畏,人性與世道向來複雜,隨時會爆裂失控,《伊朗式英雄》就是一個絕不簡單的警世寓言,發人深省。

任何時代與社會,都常有好人難做的事例,此片諷喻並不限於伊朗,可算普世共通。我有些疑問的是,主角得到一袋金幣,很有良心要交還給遺失者,但為何不拿到警署或其他官方單位,而私自貼街招 及讓親人歸還,結果弄到「死無對證」呢?或許編導為搞戲而安排,並非暗示不信任伊朗警方?——可以理解的是,傳統保守社會的百姓若非「生不入官門,死不入地獄」,也幾乎都不想「勞煩」官府。

無論如何,看此片後不禁想到,拾金不昧是好事,但最好路不拾遺,以免瓜田李下之嫌。此外,切勿借錢,尤其是貴利,找親友擔保更會累人累己。另一方面,《伊朗式英雄》雖然諷喻好心可能得惡報,似乎「正正得反」,不過主角堅持正直良心,落難也有同情者支持者,更被女友和兒子不離不棄,結局不是悲劇。

《伊朗式英雄》被大陸直譯為《一個英雄》,台灣名為《我不是英雄》。想起大陸片《我不是藥神》,局部相近,取材真事 : 主角本來人品不大好,做了濟世「藥神」越來越有道義,很好心,反而定罪入獄,但被很多人敬仰。《我不是藥神》亦是佳作,還比一本正經的《伊朗式英雄》多了通俗趣味。

至於茱莉亞.杜哥勞Julia Ducournau 編導的《變鈦》(Titane),被稱為恐怖驚慄片。女主角小時車禍受傷,頭顱裝上鈦金屬,長大後成為艷舞女郎,越來越變態,甚至變為凶殘獨行殺手。片中她殺男殺女,冷血無情,連父母也遭殃,被通緝而「改頭換面」逃亡。

阿嘉莎.賀些妮 Agathe Rousselle 飾演變鈦女,由冶艷變醜怪,還由女變「男」,有同性床上戲,甚至與汽車做愛懷孕,真是古靈精怪。——她的演出實在「為藝術犧牲」,不但經常裸露和搏殺,更不斷有虐待狂血腥場面,又有不少非常痛苦的自殘鏡頭。

現在西方女導演炮製暴力色情 不足為奇了,這一部特別大膽怪誕。編導茱莉亞.杜哥勞 本身是靚女,為何會拍這樣變態的女殺手片呢?——其實被視為奇才的英國劇作家Sarah Kane,她的舞台劇也非常出位、偏鋒、變態(香港的劇場曾翻譯演出她幾個劇作),她因抑鬱症於1999年上吊自殺而死,年僅廿八歲。

《變鈦》被譽為新女性表述之作,反乎傳統描述女性的模式,跨越異性愛、同性戀的界限,女主角逃亡時則跨性別冒充男子,她的殺意和慾念都金屬式機械式,與汽車最有情緣。——從正常眼光來看,此片過於標奇立異,譁眾取寵,但贏得康城最高榮譽的金棕櫚獎,難怪有人說,國際藝壇的潮流早已越變態越得寵了。

此片最 「女性」之處,是對身體非常自覺,作出自戀、自殘和自我改變形象的極端行為。女性身體最「專利」的功能 是懷孕生育,劇情重心正是女主角大肚和分娩。她改裝易容做了「男」消防隊員,就每天密封乳房和肚子,又企圖自傷流產,但無法阻止越來越大肚,她終於會誕出怎樣的胎兒?她又能否生存下去呢?

總之,女主角終於顯出母性,由殺人變為生嬰。此外,《變鈦》也詳細描寫她與老消防隊長的「父子情」,他就是此片男主角,明知對方冒認,但因懷念失去的愛兒,便把父愛傾於她身上,發現她是孕婦也親情不變。女主角也逐漸把他當作父親,甚至有戀父狂似的亂倫情慾,但主要是弄假成真的親情。----- 這部電影最後回歸於母性與親情,可算反常中並未完全失去「女性本色」,是否「反反得正」呢?

說《伊朗式英雄》正正得反,《變鈦》反反得正,當然未必確切,肯定的是兩片完全相反,但都顯出人性複雜。—— 妙在前者拍好人好事只得康城次獎,後者拍惡人惡事反而得首獎。而且一切好壞是非都因金屬惹起:前者是金幣,後者是鈦。

順便一提,《變鈦》可能受1996年《慾望號快車》(Crash)影響,這是 「怪奇派」名家大衛.哥連堡David Cronenberg之作,拍攝有些男女因撞車與死亡事件而激發性慾,形成着迷於災難、傷殘和金屬機械的色情怪癖者;該片的重金屬黑色風格很獨特,曾得康城評判團大獎。

 

原文刊於「石琪影藝談」,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。

發佈於 博評
By 2022-05-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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