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陽光普照》宣傳海報

上次談台灣導演鍾孟宏的現屆金馬獎最佳影片《瀑布》，劇情涉及新冠疫症；該文提到除了大陸、香港、台灣，我不知有無其他地區的影片也拍到新冠疫症。謝謝讀友指出Netflix已有幾部上架，包括法國《隔離有鄰舍》（Stick Together）、美國《Bo Burnham: 我的隔離日記》和印尼的《隔離眾生相》（Quarantine Tales）等，我都未看。

今天續談鍾孟宏2019年拍成的前作《陽光普照》，得到前年台灣金馬獎最佳影片、導演、男主角、男配角及剪輯等五獎，美國一些影評人還把此片選入2019年世界十大，評價甚高。

我從Netflix看了此片，並非陽光普照，光明燦爛，一開始就是斬人血案，刻劃人性衝突與世情險惡，主要是父子恩怨，亦觸及自殺問題和社會犯罪問題，最後才強調親情壓倒陰暗，帶來陽光。美中不足的是壓軸情節有牽強炮製之弊，《瀑布》則整體較佳。

主角是兩父子，中年父親（陳以文飾演）是駕駛學院資深教車師傅，人生觀和駕車同樣要循規蹈矩看清方向。他厭惡不學無術、為非作歹的「古惑仔」兒子（巫建和飾演）。這兒子犯下血案受審，父親出庭不求情，還贊成判他坐監，亦拒絕出錢賠償給被斬斷手掌的受害者，簡直不認這個「忤逆仔」是兒子。

其實教車爸爸還有一個長子，是有才有貌又品行端正的大學生（許光漢飾演），備受父母和其他人讚賞愛戴。弟弟自小相形見絀，因而自卑甚至自暴自棄，步入岐途。《陽光普照》有曲折戲劇性，亦有青春戀情。長子與女同學結上「發乎情，止乎禮」之緣，正當情投意合之際，這個最有前途的標準好青年忽然自殺而死，實在出人意表。自殺原因不明，或許受到人生存在意義的困擾，總之生死有命，吉凶難料，精英可能短壽，不肖兒反而長命。

片中不肖兒子入獄後，在監獄風雲中化險為夷，還在獄中結婚，做了爸爸——因為他的未成年女友懷孕生孩，真是逢凶化吉。他出獄後似乎改邪歸正，勤力在洗車場工作，又在便利店兼職，賺錢建立小家庭。本來難以相處的父親，亦逐漸對這兒子消除仇怨，重建父子親情。

片長兩個半小時，父子和好後還有奇情演變。尤其是兒子重新做人後，他以前一起犯案的死黨（劉冠廷飾演），迫他再度犯罪，情景越來越險惡。終於由教車父親出馬，發生雨夜神秘命案，證明「打死不離兩父子」！

鍾孟宏拍攝家庭、駕駛學院、監獄、大學生活和黑道團伙等都富於生活感和戲劇性，生動豐富。陳以文演教車父親得影帝金馬獎，的確好戲，把一個性格固執的「戇居大叔」演到充滿立體感（陳以文在《瀑布》演超市經理亦出色），他經常和人鬥氣，也帶來現實喜劇感。演兒子的巫建和沉默寡言，由叛逆不肖到刻苦耐勞亦做得好，也提名最佳男主角。

最佳男配角得主是演前死黨損友的劉冠廷，他高大俊朗，初頭狂妄斬人，活像冷峻殺手，出獄後變為花言巧語的偏門撈家，真是危險人物。劉冠廷去年再憑《詭扯》第二次得金馬最佳配角獎，值得注意。
片中不少細節真切微妙，眾多角色幾乎都有戲，包括學車的閒角，以及一個駕駛糞便車的老冤家。特別重要是演教車師傅妻子的柯淑勤，任職夜店化粧師，不像老公那麼硬頸，把與次子珠胎暗結的中學女生收容在家，好好照顧，後來還與這小媳婦一起開設美容院，很有自主能力。小媳婦與曾和長子拍拖的大學女生，亦各有貼切的型格。

至於牽強之弊，在於對次子的性格描寫頗為矛盾。這兒子入獄後，被幾個高大凶惡的同房囚犯欺侮，他敢於惡鬥，還能文鬥，使對手心服口服，可見他有江湖本領。然而他出獄後改邪歸正勤工養家，被前死黨迫使犯罪，明明不願意也竟然屈從，奉命帶黑貨與惡黨進行鉅額交易，我認為很不合理。雖說他有了妻子孩子後不敢頑抗，但也不應變為軟弱聽命，去做嚴重違法事情，使自己和家庭更危險。

結果反而要由教車父親鋌而走險，以暴易暴對付那個死黨損友，似乎大快人心，實際上使忠直父親變了殺人犯，只不過秘密行兇，黑道白道都不知道吧了。此片在正與邪的道德問題上顯然失去原則。結局好像親情戰勝邪惡，難道父親為兒子去私刑殺人不算犯罪？最後兒子還偷單車與母親同遊，於是陽光普照，重拾童年親子情趣，然而也可說他賊性未改，喜歡犯罪，沒有真正變好。此片的題旨，是否表示全靠種種罪惡，才激發了父子情呢？而看似正直的父親，又是否潛伏着殺人傾向呢？

回顧起來，早在八十年代台灣「新電影」勃興時期，便常拍「頑劣少年」的成長故事：陳坤厚《小畢的故事》和侯孝賢《童年往事》、《風櫃來的人》等都是名作。某種程度上，《陽光普照》繼承這種類型，而更多人生無常的變化，尤其微妙是好兒子自殺，壞兒子反而幸運。總之，此片的好壞標準模糊，邪甚至好過正。或許鍾孟宏喜歡玩橋搞戲的同時，其實認為現實大部份時間，根本就是如此？

想起去年「中國內地電影展」其中一部《風平浪靜》，李霄峰導演的2020年作品，局部與《陽光普照》相近，做車房的男主角被做了地產奸商的舊同學迫使犯罪，因為抓到他十多年前「疑似誤殺」的罪證，這樣威脅就範比較合理。該片也有父子恩怨，最後男主角對奸商和投機父親大報復，同歸於盡。該片技法不及鍾孟宏，但情理較為妥當。

《陽光普照》並非鍾孟宏首次拍攝父子恩怨，2013年很黑色的精神錯亂血案片《失魂》，就由王羽和張孝全合演父子。2016年《一路順風》，許冠文飾演從香港移居台灣已久的計程車司機，接載小古惑仔納豆由台北往台南，發生黑道驚魂，他倆亦由冤家變為情如父子。

我未看過鍾孟宏2010年的《第四張畫》，據簡介，亦涉及流離男童與繼父的關係。到了新作《瀑布》，鍾孟宏轉為拍攝母女，在他的作品中別開生面，多了溫情善意。其實他過往以男性為主的影片，包括《陽光普照》，女性角色也往往比男性有情有義。

鍾孟宏另一特色是經常自導自攝，攝影化名中島長雄，今次用回鍾孟宏。此外，他初期常用香港演員，除了《失魂》的王羽，《一路順風》的許冠文，2008年首部劇情長片《停車》已有杜汶澤參演，男女主角是台灣的張震和桂綸鎂。但《陽光普照》和《瀑布》都無香港演員。

原文刊於「石琪影藝談」，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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