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偶然與想像》宣傳海報

《Drive My Car》（開我的車）國際享譽，使濱口龍介成為當今最受注重的日本新一代導演。

濱口龍介現年四十三歲，他拍片十多年了，早已屢次在歐洲的影展得獎，亦曾來港參加「香港亞洲電影節」，受到香港一些影評人讚賞；台灣放映和評介他的影片更多。但我沒有留意，直至看到《Drive My Car》才知道這位自成一格的導演。

我最感興趣是他運用語言和處理演員，尤其是語言比映像重要，這作風並非獨創，但顯然與眾不同。於是找他近年作品補看，先後看了他的《偶然與想像》、《歡樂時光》和《無論睡與醒》。

《偶然與想像》是去年 2021年作品，和三小時長的《Drive My Car》不同，全片由三個短篇故事組成，妙在同樣側重語言，真是「口水多過茶」； 而活用對白、獨白和誦讀來表現情與慾、恩與怨，以及悲歡離合，比《Drive My Car》更多戲劇性變化。有朋友認為《Ｄ》片太長太悶，不及三段體小品的《偶》片有趣，那就各花入各眼。

《偶》片第一段『魔法（也比不上的虛幻）』很簡單，兩個女友坐的士時閒談，雞啄不斷。其一（玄理飾演）大談遇到新男友的蜜運，另一個（古川琴音）越聽越發覺此男正是她的分手情人，但餘情未了。她當晚便去找他（中島步）「算帳」。翌日這兩女一男在咖啡室偶遇，演變出一悲一喜兩個結局。

第二段『門常開』比較複雜，文學教授的小說得獎，已婚女生（森鬱月）心懷不軌去勾引他，然而這教授見學生從來不關上辦公室的門，大概防止瓜田李下之嫌。微妙的是這「淫蕩」女生很喜歡教授小說中一大段變態色情描寫，對他長篇誦讀出來，那知結果就出事了。此段顯出語言文字的「意淫」，可能比關門上床更危險！

第三段『再一次』又很簡單。隔別廿年，女主角（占部房子）回到讀中學的城市，參加舊同學聯歡會，充滿隔膜。正當她要搭火車離開時，才碰見當年最知己、甚至相愛的女同學（河井青葉），彼此都非常歡喜。但細談起來，才知道認錯人，妙在錯有錯着，她倆真的結成好友。

2015年完成的《歡樂時光》（原名Happy Hour），是濱口龍介正式揚名之作。之前他拍過短片、紀錄片和三部劇情長片《暗湧情事》（Passion）、《景深之中》（The Depths）、《親密》，但到《歡樂時光》才被認為奠定獨特風格。

片長超過五小時，我上網看的版本分上中下三集。演員都非專業，主要由濱口龍介主持神戶演劇workshop 時的成員演出兼參與創作，四個女主角獲得 “盧卡諾影展” 最佳女演員獎。

《歡樂時光》描寫四個壯年婦女結成好友，她們是資深護士（田中幸惠飾演）、家庭主婦（荷池葉月）、協助文化活動的編輯之妻（三原麻衣子），以及很想遠走高飛的科學家之妻（川村莉拉）。她們各有自己的生活，間中一起到溫泉區旅遊，並且參加各式聚會。

這部逾五小時特長電影注重日常細節的實感，三個女人一個墟，何況四個女人，談天說地對白很多，勝在自然之中有微妙的表情反應，不出聲者的眼神也很重要。她們首先在社區中心參加一個「重心」研習班，由導師講解示範而至學員演習，拍得就像一堂課的實時實錄。

濱口龍介愛拍的誦讀，此片已有，詳細拍攝一個少女作家在 “發表會” 自讀她的新作，以及隨後她與嘉賓座談對答的過程。而編輯殷勤照料少女作家，惹起編輯之妻妒忌，釀成婚姻危機。

至於具體劇情，正如很多傳統女性電影那樣離不開婚姻與情緣。四個女主角中三個有婦之夫，竟然都婚姻出事，連相夫教子的標準主婦也和編輯之妻同樣有婚姻危機。最「奇情」是科學家之妻，笑口常開，原來正在打離婚官司，丈夫始終愛她不捨，她誓死離開，但她一方面傷害他，另一方面又在分居後仍與他交歡懷孕，只能說女人心海底針，難以測度。

我認為這些婚姻事故都找戲來做，結果又都化悲為喜，簡直老套。《歡樂時光》的劇情不大重要，重要的是引發語言交戰，特別是朋友們關心的「會談」，多次在共聚飲食的時候，由輕談閒話到唇槍舌劍激發種種恩怨，涉及真話與謊言，亦可說是茶杯裡的風波。

唯一無夫之婦是護士長，與「重心」研習班導師發生情緣，不過真正可觀的是拍攝她在醫院的工作情況，一絲不苟，嚴格督導新護士，當她發現自己出錯而新護士沒有即時指正，更激動發怒到自己跌斷腳，這細節甚佳。

片中另一與主戲無關的細節，是科學家之妻偶然在巴士與一個少女閒談，少女講出家庭故事，這段談話戲亦好。濱口龍介在《歡樂時光》充分顯出他活用語言和讓演員自然發揮（包括即興）的本領，鏡頭往往擔任靜觀實錄的作用。

《歡樂時光》之後，濱口龍介2018年拍成他首部商業電影《無論睡與醒》（寢ても覺ても），這是改編柴崎友香小說、青春明星演出的主流愛情片。中文片名有多個，台灣是《睡著也好，醒來也罷》，大陸是《夜以繼日》，香港改為特別通俗的《睡著吻別 醒來抱擁》；原著小說又有中譯本《黑夜白晝》。原意大概等於朝思暮想，或像《詩經‧關睢》的「窈窕淑女，寤寐求之」。

唐田英里佳飾演女主角，與有型浪子一見鍾情。分手後很多年，她遇見貌似浪子但很正派的好郎君，相戀結婚。但做了明星的浪子又出現，她情不自禁跟他私奔，結果怎樣呢？她命中這兩個男人，都由東出昌大飾演。

這是典型通俗的愛情奇緣，或許受到青春迷情觀眾歡迎，濱口龍介拍得中規中矩，然而少了他的個人特色，限於從俗之作。隨後他拍出《偶然與想像》和《Drive My Car》，就重新發揮他的本色。

據報濱口龍介自稱受到不少名導演的影響，包括他讀電影時的老師黑澤清（黑澤清近作《間諜之妻》，濱口龍介參與編劇），還有台灣侯孝賢。特別重要似乎是法國尚.雷諾亞（Jean Renoir, 1894-1979）和美國尊.卡薩維蒂（John Cassavetes, 1929-1989），都是大師級。

尊.卡薩維蒂很奇特，他是在荷里活演出甚多的性格演員，但最傑出是作為美國 “獨立電影” 先鋒大師。他在主流商業片做配角賺錢謀生，同時拍小本小眾獨立片施展才華，又奇在作為冷門電影作者, 竟然相當多產！ 名作有《影子》Shadows, 1959,《慢奏藍調》Too Late Blues, 1962,《面孔》Faces, 1968,《受影響的女人》A Woman under the Influence, 1974, 《首演之夜》Opening Night, 1977, <<鐵血娘子歌莉亞>> Gloria, 1980, 等，常由妻子珍娜.羅蘭絲 Gena Rowlands 做女主角。

即興拍法、語言衝擊、把實感電影與劇場結合，尊.卡薩維蒂這些特色，都可在濱口龍介電影中找到。不過比起尊.卡薩維蒂的狂放、爆裂，濱口龍介溫文得多；他的人物又多保持日本禮教，經常鞠躬如也，就算有變態的語言淫慾，但甚少語言暴力，而頗多日本傳統女性的含蓄。

目前日本電影往往比較小家，濱口龍介作品就算很長，其實都屬小品式，能否與真正大師相比，言之尚早。國際揚名後會不會頭大變質？抑或保持獨立本色而增進廣度深度呢？總之他今後的發展，值得觀望。

原文刊於「石琪影藝談」，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