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影評】石琪﹕《中有,部分真實的偽記事》 徘徊美墨之間的「中陰身」

2023-02-10 16:40:46
石琪

香港資深影評人。1964 年開始寫影評至今。

2302103Netflix 網頁擷圖

近日在Netflix看了德國片《西線無戰事》和墨西哥片《中有:部分真實的偽記事》,對香港影迷來說都比較冷門,但各有發人深省之處。前者 《西綫無戰事》稍後再談,今天談談伊拿力圖導演的後者。

伊拿力圖(Alejandro G‧ Iñárritu)是目前最有國際聲譽的墨西哥導演之一。公元二千年在墨西哥拍出首部劇情長片《狗男女的愛》(Amores Perros)一舉成名,國際得獎。——他2003年往美國拍成《21克 - 生命可以有多重?》(21 Grams),然後拍了畢‧彼特 Brad Pitt、姬蒂‧白蘭芝 Cate Blanchett 等主演的《巴別塔》(Babel, 2006),又往西班牙拍《美麗末日》(Biutiful,這是英文Beautiful的西班牙串法, 獲2010年康城影展最佳男主角)。

2014年他再拍美國片《飛鳥俠》(Birdman)叫好叫座,全片幾乎一鏡直落,奪得奧斯卡最佳影片、最佳導演、最佳原作劇本和最佳攝影等大獎。——2015年他的西部大片《復仇勇者》(The Revenant)又贏得奧斯卡最佳導演、最佳男主角(里安納度‧迪卡比奧)、最佳攝影等獎。

過去從未有墨西哥導演獲美國奧斯卡提名,伊拿力圖 Inarritu 不但作出零的突破,還連續兩年得到最佳導演金像獎,很難得。——2022 年新片《中有:部分真實的偽記事》(Bardo, False Chronicle of a Handful of Truths),是伊拿力圖成名後 首次回歸墨西哥之作,卻在今年奧斯卡失寵,僅獲提名最佳攝影一項。

事實上,此片很不美國式,還涉及墨、美兩國歷史上的深仇大恨;另一方面,又不斷有墨西哥人越境偷渡想做美國人,真是愛恨糾纏。——這種情況當然不限於墨西哥,世界各地很多人對美國同樣又恨又愛。此片本身簡直是伊拿力圖「夫子自道」,有些像費里尼 Fellini 名作《八部半》,時真時幻呈現自己的心路歷程。

首先,片名就不簡單。Bardo 是藏語,即佛教術語「中有」,亦作「中陰身」,意指生命在死亡之後,輪迴到下一期生命之前的狀態。——此片一頭一尾都映像奇幻,只見無際荒漠中一個人的影子不斷奔跑、離地飛起、再着地奔跑又飛起,像遊魂野鬼。——說起來,伊拿力圖廿年前第二部電影《21克》,已經觸及有無靈魂的問題。

《中有》的中年男主角,是墨西哥資深記者兼紀錄片名導演,移居美國已久,子女都在美國成長,但他一直對墨西哥不離不棄。有一場紀念百多年前美墨戰爭結束,主角憤然對美國大使說當年分明是美國侵略,墨西哥喪權辱國,半壁江山被美國佔奪。主角亦感嘆說,只有墨西哥才把戰敗者歌頌為英雄!

劇情核心,是主角成為首個拉丁美洲人獲得「美國新聞界大獎」,墨西哥朋友認為十分光采,然而他深感矛盾,在盛大慶祝舞會上失魂落魄。——他常叫兒子要愛祖國,兒子反問他為何移民美國?他拍攝大批墨人偷渡美國的苦況,然而自己身為高高在上一等移民,跟那些同胞大有分別,帶來罪孽感。——最諷刺的是,他從墨西哥回返美國時,美方關員郤說美國不是他的家,令他非常氣惱。

全片真幻交織,正是「部分真實的偽記事」。他與愛妻及子女相處的情況相當真切,其中亦頗多幻境。例如妻子分娩後,醫護再把嬰兒塞回她體內,這幻境其實緬懷一個夭折的骨肉。

最奇詭是中段漫長的夢遊/魂遊,主角在空城徘徊,逐漸到了閙市,忽然人人倒地變了死城。又見無數裸屍堆積如金字塔,那是歷代凶殘暴行的受害者,包括被屠殺的印第安人; 主角登上塔頂,感慨萬千。——但原來是拍電影,死屍紛紛復活收工。

至於主角在加州列車上中風昏迷,就不知是真是幻,是生是死。

《中有》顯然受費里尼 Fellini 1963年《八部半》影響,看來不少導演也想拍自己版本的《八部半》,半自傳半幻想,把真實經歷夢幻化,再把夢幻真實化。今次主角還遇見亡父,自己縮細回童年。——不同的是,伊拿力圖大大增加了國家民族歷史問題,尤其是美、墨兩國之間的恩怨情仇,兼有美洲原居民印第安人的複雜問題。

成績方面,《八部半》創意強,很個人藝術化又有顛倒眾生的吸引力,在六十年前帶來驚世效應,影響頗大。——相比之下,《中有》談不上創新,引人入勝的魅力不足。主角事業和家庭其實美滿,又獲得大眾仰慕的殊榮,多數人求之不得,這個天之驕子郤自憐自嘆,怨天尤人,那就難免令人覺得導演是在「晒命」,大陣仗自我賣弄。

肯定的是,《中有》實為伊拿力圖很個人的作品,坦率表達自己的矛盾心態,以及尷尬處境。他沒有因為取得驕人成就而沾沾自喜,仍然關懷祖國同胞的疾苦,這是可嘉的。

全片無疑瑣碎又複雜,戲味劇力不強,好在富於電影感,映像奇詭。伊拿力圖的意象,加上德里烏斯‧岡治 Darius Khondji 的攝影,視覺上的確優異。——德里烏斯‧岡治是伊朗裔法國人,揚名已久,拍攝過不少名導演的名片,包括法國片《妙不可言》(Delicatessen, 1991, 導演 Marc Caro + Jean-Pierre Jeunet )、《愛》(Amour, 2012, 導演 Michael Heneke),美國片《七宗罪》(Se7en, 1995, 導演 David Fincher )和活地‧阿倫 Woody Allen 幾部歐洲片。——王家衛的英語片《藍莓之夜》(My Blueberry Nights, 2007 )亦由他攝影,然而那大概是王家衛最失手之作。

至於伊拿力圖,是否過了高峰呢?他現年五十九歲,還有很多時間創作,且看他有什麼新拍片計劃吧。——除了他,另有兩位同輩墨西哥導演揚名國際,亦都成功進軍美國,就是拍《引力邊緣》(Gravity, 2013 )和《羅馬》(Roma, 2018 )的阿方素‧夸倫Alfonso Cuaron,以及拍《悍戰太平洋》(Pacific Rim, 2013 )和《忘形水》(The Shape of Water, 2017 )的基耶摩‧狄拖羅 Guillermo del Toro,堪稱墨西哥三劍俠。

 

原文刊於「石琪影藝談」,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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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y 2023-02-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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